《虞美人》
■《虞美人》辑评
徐铉归朝,为左散骑常侍,迁给事中。太宗一日问:曾见李煜否?铉对以“臣安敢私见之”。上曰:“卿第往,但言朕令卿往相见可矣。”……卒言:“有旨不得与人接,岂可见也?”铉曰:“我乃奉旨来见。”老卒往报。徐入,立庭下久之。老卒遂入取旧椅子相对。铉遥望见,谓卒曰:“但正衙一椅足矣。”顷间,李主纱帽道服而出。铉方拜,而李主遽下阶引其手以上。铉告辞宾主之礼,主曰:“今日岂有此理。”徐引椅少偏,乃敢坐。后主相持大哭。乃坐,默不言。忽长吁叹曰:“当时悔杀了潘佑、李平。”铉既去,乃有旨再对。询后主何言,铉不敢隐。遂有秦王赐牵机药之事。牵机药者,服之前却数十回,头足相就如牵机状也。又后主在赐第,因七夕命故伎作乐。声闻于外。太宗闻之大怒。又传“小楼昨夜又东风”及“一江春水向东流”之句,并坐之,遂被祸。
──宋王铚《默记》卷上巴东三峡巫峡长 猿鸣三声泪沾裳
诗家有以山喻愁者。如少陵诗云:“忧端如山来,洞不可掇。”赵嘏云:“夕阳楼上山重叠,未
抵春愁一倍多。”是也。有以水喻愁者,李颀云:“请量东海水,看取浅深愁。”李后主云:“问君能有几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。”秦少游云:“落红万点愁如海。”是也。贺方回云:“试问闲愁知几许,一川烟草,满城风絮,梅子黄时雨。”盖以三者比愁之多也,尤为新奇。兼兴中有比,意味更长。
──宋罗大经《鹤林玉露》卷七
此首感怀故国,悲愤已极,起句,追维往事,痛不欲生。满腔恨血,喷薄而出,诚《天问》之遗也。“小楼”句承起句,缩笔吞咽;“故国”句承起句,放笔呼号。一“又”字惨甚。东风又入,可见春花秋月,一时尚不得遽了,罪孽未满,苦痛未尽,仍须偷息人间,历尽磨折。下片承上,从故国月明想入,揭出物是人非之意,末以问答语,吐露心中万斛愁恨,令人不堪卒读。通首一气盘旋,曲折动荡,如怨如慕,如泣如诉。
──唐圭璋《唐宋词简释》
李煜词奇语劈空而下,以传诵久,视若恒言矣。日日以泪洗面,遂不觉而厌春秋之长。岁岁花开,年年月满,前视茫茫,能无回首,固人情耳。“小楼昨夜又东风”,下一“又”字,与“何时碧空如洗
了”密衔,而“故国”一句便是必然的转折。就章法言之,三与一,四与二,隔句相承也;一二与三四,情境互发也,但一气读下,竟不见有章法。后主又乌知所谓章法哉?而自然有了章法,情生文也。过片两句,示今昔之感,只是直说,其下两句,千古传名,实亦羌无故实。刘继增《笺注》所引《野客丛书》以为本于白居易、刘禹锡,直梦呓耳。胡不曰本于《论语》“子在川上”一章,岂不更现成吗?此所谓“直抒胸臆,非傍书史”者也。后人见一故实,便以为“囚在是矣”,何其陋耶。(节)今效其语而补之曰:“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,后主语也,其词品似之。”盖诗词之作,曲折似难而不难,惟直为难。直者何?奔放之谓也。直不难,奔放亦不难,难在于无尽。“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”,无尽之奔放,可谓难矣。倾一杯水,杯倾水涸,有尽也,逝者如斯,不舍昼夜,无尽也。意竭于言则有尽,情深于词则无尽。“言之不足,故长言之,长言之不足,故嗟叹之”,老是那么“不足”,岂有尽欤,情深故也。人曰李后主是大天才,此无征不信,似是而非之说也。情一往而深,其春愁秋怨如之,其词笔复婉转哀伤,随其孤往,则谓千古之名句可,谓为绝代的才人亦可。凡后主一切词当作如是观,不但此阕耳,特于此发其凡耳。
──俞平伯《读词偶得》
《虞美人》赏析
前人吊李后主诗云:“作个才人真绝代,可怜薄命作君王。”的确,作为一个“好声,不恤政事”的亡国之君,没有什么好说的,可是作为一代词人,他给后代留下许多惊天地泣鬼神的血泪文字,千古传诵不衰。这首《虞美人》就是其中最为人所熟知的一篇。相传后主于生日(七月七日)晚,在寓所命故妓作乐,唱《虞美人》词,声闻于外,宋太宗闻之大怒,命秦王赵廷美赐牵机药,将他毒死。所以,这首《虞美人》,可说是后主的绝命词了。
这首词通篇采用问答,以问起,以答结,以高亢快速的调子,刻画词人悲恨相续的心理活动。“春花秋月”,人多以为美好,可是,过着囚徒般生活的后主李煜,见了反而心烦,他劈头怨问苍天:春花秋月,年年花开,岁岁月圆,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完了呢?奇语劈空而下,问得好奇!然而,从后主处境设身处地去想,他对人生已经绝望,遂不觉厌春花秋月之无尽无休,其感情之极端悲苦可见。后主面对春花秋月之无尽时,不由感叹人的生命却随着每一度花谢月缺而长逝不返。于是转而向人发问“往事知多少”,一下转到社会现实中来了,“往事”,自然是指他在江南南唐国当皇帝的时候,可是,以往的一切都没有了,都消逝了,都化为虚幻了。他深深叹惋人生之短暂无常。“小楼昨夜又东风”,缩笔吞咽。“又东风”点明他归宋后又过一年。时光在不断消逝,引起他无限感慨。感慨什么呢?“故国不堪回
首月明中”!放笔呼号,是一声深沉的浩叹。夜阑人静,幽囚在小楼中的人,倚阑远望,对着那一片沉浸在银光中的大地,多少故国之思,凄楚之情,涌上了心头,不忍回首,也不堪回首。“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!”他完全以一个失国之君的口吻,直抒亡国之恨,表现出后主任情纵性,无所顾忌的个性,和他那种纯真而深挚的感情。“雕栏玉砌应犹在,只是朱颜改。”他遥望南国慨叹,“雕栏”“玉砌”也许还在吧?只是当年曾在栏边砌下流连欢乐的有情之人,已不复当年的神韵风采了。“只是”二字的叹惋口气,传出物是人非的无限怅恨之感。
“亡国之音哀以思”,由于亡国,李煜由一国之主,跌落为阶下之囚,他失去了欢乐,失去了尊严,失去了自由,甚至失去了生存的安全感,这就不能不引起他的悔恨,他的追思,他对家国和自己一生变化的痛苦的尝味。以上六句的章法是三度对比,隔句相承,反复对比宇宙之永恒不变与人生短暂无常,富有哲理意味,感慨深沉。如头二句以春花秋月之无休无尽与人世间多少“往事”的短暂无常相对比。第三句“小楼昨夜又东风”,“又东风”三字翻回头与首句“春花”“何时了”相呼应,而与第四句“故国不堪回首”的变化无常相对比。第四句“不堪回首”又呼应第二句“往事知多少”。下面五、六两句,又以“雕栏玉砌应犹在”与“朱颜改”两相对比。在这六句中,“何时了”“又东风”“应犹在”一脉相承,专说宇宙永恒不变;而“往事知多少”“不堪回首”“朱颜改”也一脉相承,专说人生之短暂无常。如此回环往复,一唱三叹,将
词人心灵上的波涛起伏和忧思难平曲曲传出。
最后,悲慨之情如冲出峡谷、奔向大海的滔滔江水,一发而不可收。词人满腔幽愤,对人生发出彻底的究诘:“问君能有几多愁?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。”人生啊人生,不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悲愁吗?“一江春水向东流”是以水喻愁的名句,显示出愁思如春水的汪洋恣肆,奔放倾泻;又如春水之不舍昼夜,长流不断,无穷无尽。这九个字,确实把感情在升腾流动中的深度和力度表达出来了。九字句,五字仄声,四字平声,平仄交替,最后以两个平声字作结,读来亦如春江波涛时起时伏,连绵不尽,真是声情并茂。这最后两句也是以问答出之,加倍突出一个“愁”字,从而又使全词在语气上达到前后呼应、流走自如的地步。显然,这首词是经过精心结构的,通篇一气盘旋,波涛起伏,又围绕着一个中心思想,结合成谐和协调的艺术整体。在李煜之前,还没有任何词人能在结构艺术方面达到这样高的成就。所以王国维说:“唐五代之词,有句而无篇。南宋名家之词,有篇而无句。有篇有句,惟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、子瞻、少游、美成、稼轩数人而已。”(《人间词话删稿》)可见李煜的艺术成就有超越时代的意义。当然,更主要的还是因为他感之深,故能发之深,是感情本身起着决定性的作用。也是王国维说得好:“后主之词,真所谓以血书者也。”这首《虞美人》充满悲恨激楚的感情彩,其感情之深厚、强烈,真如滔滔江水,大有不顾一
切,冲决而出之势。一个处于刀俎之上的亡国之君,竟敢如此大胆地抒发亡国之恨,是史所罕见的。李煜词这种纯真深挚感情的全心倾注,大概就是王国维说的出于“赤子之心”的“天真之词”吧,这个特在这首《虞美人》中表现得最为突出,以致使李煜为此付出了生命。法国作家缪塞说:“最美丽的诗歌是最绝望的诗歌,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。”(《五月之夜》)李煜《虞美人》不正是这样的不朽之作吗!
(选自《唐宋词鉴赏辞典》,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版)
附:赏析“问君能有几多愁?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”。
这两句词是千古传诵的名句,抒发了词人既深且重、难以遏止的愁绪。以春水来比喻愁绪,既巧妙地呼应了“春花”“东风”等点明季节的词语,又把抽象的愁绪形象化了。既写出了愁绪的汹涌浩荡、奔流不息,又写出了愁绪的连绵不绝、无尽无休。“一江春水向东流”之语,极其简淡天然,然而气象不凡。李煜是一个具有很强的诗人气质的“降王”,“他的经历在他的身上激发出强烈的感情势差,而这种巨大、悬殊的感情势差在其词中,又自然会引出大起大落、大开大合的沉雄笔势。所以综观李煜的后期词作,我们便会感到一种前所罕见的既郁结又奔放、既沉着又飞动的词风。”(杨海明《唐宋词史》)“问君能有几多愁?恰似
一江春水向东流”写的是一种郁结已久的愁绪,用向东奔流的一江春水来作比喻,就具有了一种奔放恣肆的气势,愁绪是沉着的情感,而作为喻体的春水又是飞动的。这两句词风神秀丽,是李煜在繁华落尽之后展现出来的一派天真。
以水喻愁,在李煜之前已经有了这种写法。李白有“抽刀断水水更流,举杯销愁愁更愁”(同治帝>新闻稿格式范文《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》),“请君试问东流水,别意与之谁短长”(《金陵酒肆留别》),刘禹锡有“花红易衰似郎意,水流无限似侬愁”(《竹枝词九首》其二),白居易有“欲识愁多少,高于滟滪堆”(《夜入瞿塘峡》)。但是这些诗句在境界上都不如李煜的这两句词境界阔大,气象超迈。
在李煜之后以水喻愁的词句也有很多,如欧阳修《踏莎行》:“离愁渐远渐无穷,迢迢不断如春水。”秦观《江城子》:“恨悠悠,几时休?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。便做春江都是泪,流不尽,许多愁。”秦观《千秋岁》:“春去也,飞红万点愁如海。”范成大《眼儿媚》:“春慵恰似春塘水,一片縠纹愁。”这些作品中,大多化用了李煜“问君能有几多愁?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”的词句和意境,情味各不相同,但是李煜词在语言的流畅自然、明白如话和眼界阔大方面仍旧无人能及。
“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”在声韵上也连绵起伏,四字平声,五字仄声,以两个平声作结,慷慨疏朗,读来亦如江水之流淌。
永远的“虞美人”
虞美人,光听这个名字都会觉得美丽,而且是一种夜深处的美丽。总让人想起霸王军帐里的如泣如诉的分离。明明在理智里知道这只是一个词牌名,但是在感情里接受的却还有那一段“虞兮虞兮奈若何”的美丽的故事。把这么美丽的词牌写得动人,李煜是第一个。
历代讲李煜、谈李煜的,很少有不谈其“虞美人”的。因为这的确是其绝顶之作。说李煜,如果说不到虞美人,总归是一件憾事,说完了心里还盛得满满的,这真是言不尽意了;但如果说了虞美人,又总免不了言不由衷,心里想要说的和口里已经说完了的,总是差了不少。这真让人为难了。
但美好的东西我们总不愿错过。
风回小院庭芜绿,柳眼春相续。凭阑半日独无言,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。笙歌未散尊罍在,池面冰初解。烛明香暗画楼深,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。
春花秋月何时了,往事知多少。小楼昨夜又东风,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。雕阑玉砌应犹在,只是朱颜改。问君能有几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。
现在留下来的《南唐二主词》中,李煜写过两首虞美人。这两首都写得非常出。
总的来说,第一首是富贵的,第二首是悲慨的。第一首写的是现在,感情却围绕着过去;第二首写的是今昔,眼光却寄托于将来。
第二首是最为人们所熟知的。情绪既不激昂,也不愤怒,宁静而辽远。读到它的人就会很自然地为之折服,好像没有什么道理。
在《世说新语》文学篇里有这么一件事:
庾子嵩作意赋成。从子文康见,问曰:“若有意邪,非赋之所尽;若无意邪,复何所赋?”答曰:“正在有意无意之间。”
一篇好的作品自然是妙手天成,但也有它天成的道理。这种道理得之于自然,而发挥于人心。你不好说有意如何如何,但也绝非绝对的毫无根据。这首词与第一首不同,感情不同,
鼓励的话语和激励话结构也不同。以言感情,第一首虞美人是富贵的,而这一首是悲慨的;以言结构,第一首明显地可以分为上下两阙,上阕主要写景,下阙转入写人。而后一首结构浑然,不可句摘。南宋大评论家严羽说:“诗有词理意兴。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;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;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;汉魏之诗,词理意兴,无迹可求。”(《沧浪诗话校释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,1961)无迹可求就是不可句摘。妙到自然就是词理意兴。它的好处都是浑然一体的。我向来以为,一个好的欣赏者,既要有囫囵吞枣的情趣,也要有剥笋抽丝的能力。无有前者,不能得到感发;无有后者,不能得以启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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